3月 13, 2014

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藥命俱樂部 (Dallas Buyers Club, 2013)

在本屆奧斯卡獎攻下兩個男演員獎項的《藥命俱樂部》,是近年來影壇中已極少見的愛滋題材作品。上次在奧斯卡見到討論愛滋病的劇情片,是將近二十年前、也拿到影帝獎座的《費城》(Philadelphia, 1993)。兩部片除了表演項目精彩、皆以城市為片名外,似乎沒有太多相似之處;《藥命俱樂部》星光黯淡,製作費低,票房也嫌寒酸,若不是靠著堅實口碑與獎項不斷加持,飄洋過海讓國人得見的機率簡直趨近於零。

但《藥命俱樂部》著實是極有人味、冷酷中見溫暖的佳作。

1986年的美國,愛滋病剛浮現到檯面,已成為新世紀的黑死病。但對於未知疾病的恐懼遠比疾病本身傳播得更快更遠。德州達拉斯的電工朗(Matthew McConaughey)在一次的工廠意外被送進醫院急診,卻也意外發現他感染了愛滋。菸酒毒嫖無一不歡的朗,由於愛滋長時間侵蝕身體,讓T細胞數降到危及性命的低點,醫生判斷他只能再活一個月。朗在絕望與掙扎中得知當時針對愛滋病正在實驗的新藥AZT,偷買來使用的結果反而使他更為衰弱,卻也讓他因緣際會遇上同樣感染愛滋病的變裝癖男同志雷昂(Jared Leto)。

有關AZT在試驗階段的毒性以及當時的其他替代性藥物等藥學知識在片中的探討,自然不是我這種門外漢能夠評論的;我有興趣的,是朗與雷昂兩人之間的互動過程,以及他們成立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的部分。打從朗被告知感染愛滋病開始,電影就始終逼視著死亡;試用AZT、改服維生素與其他無毒性藥劑,如今看來都只是延遲死亡而非戰勝病毒。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愛滋面前也是;雖然實是透過性行為、血液等體液交換傳染的,但恐同社會早已認定愛滋是專屬於同性戀的敗德標籤。偏偏這標籤給貼到自己同樣歧視同性戀的朗身上,於是這高度歧視的標籤也轉了個彎,成為另一種平等,將朗推向與雷昂同屬的社會邊緣。

雖然感染愛滋讓朗得以一嘗雷昂及他這類人所受到的集體暴力,但這並不意謂他就會轉而開始認同並接受同性戀。拉近他們兩人距離的契機,是一樁交易,讓朗進而找上雷昂,利用他圈內人的身分與人脈,向其他高危險群或以感染愛滋的男同志推銷尚未上市或為合法的藥品,兩人因此進而成為合夥人,以Dallas Buyers Club之名開門做起生意。在1980年代的當時,這個小小俱樂部在鑽法律漏洞下竟爾大發利市,求生無門的愛滋病患者紛紛加入會員、排隊領藥。這裡看到我們非常熟悉的小蝦米(俱樂部)與大鯨魚(美國食品與藥物管理局FDA)的精采過招,利用會員制來迴避買賣行為的迂迴招數,以及透過同樣是資本主義產物的會員招募制度來對抗更龐大資本主義產物的政府操盤的市場運作。Dallas Buyers Club已不僅僅是營利組織,它竟也儼然成為一種政治抗爭的手段。原來我們今日以網路串連為尚的各種草根、組織抗爭行動,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了橫跨全球藥品實驗室的先行者。

有了俱樂部的生意夥伴關係,朗與雷昂兩人才有機會長時間的近距離相處,讓朗去體察他與雷昂之間的這份平等。而不論是愛滋病、歧視、或是死亡,都是畸形且殘酷的平等。但也唯有這樣的平等,才能讓朗學習、體會雷昂所遭遇的殘酷。像朗這樣的恐同者對待雷昂那類人的粗暴殘忍,如今朗也從他原來的那幫恐同友人那嘗到了。染病後的朗並未因此立刻改變對待雷昂的態度;兩人因做生意的合夥關係,過了一段時間,朗才慢慢懂得從他與雷昂的性向差異中尋找相處之道,而在潛移默化中將雷昂當作個「人」來尊重了。與雷昂在超市裡購物時,朗巧遇昔日夥伴,對於夥伴面對雷昂的恐同惡言惡狀動手教訓,可以是朗緩慢改變其恐同心理的表現。但全片最溫暖動人的一刻,莫過於朗的救命生意在面臨窮途末路、雷昂替他找來資金時,朗主動伸出手,握了雷昂的手、並給他擁抱。一直要到此刻,始終歧視排斥同性戀的朗,才真正接受了雷昂以及他所代表的同志族群。一直要到朗願意與雷昂共享肢體接觸所帶來的溫暖和親密,我們才終於能確定,雷昂在朗的眼中是有完整意義的「人」了。

或許是為了還原、或是忠於1980年代德州的時代氣氛以及高度陽剛的集體恐同觀,也或許是想要專注地凝視我們這個時代的黑死病,《藥命俱樂部》通篇籠罩著死亡的低氣壓,而沒有《費城》的那種悲壯氣息或是讚頌生命的姿態。但在那種充滿粗橫、偏見、暴力、絕望與死亡的影像之間,仍是一點一點、緩慢且細膩地流露出它獨特的、毫不矯情的溫暖。兩年前以《花神咖啡館》(Café de Flore, 2012)完全攫獲我心的魁北克導演Jean-Marc Vallée,再度揮軍好萊塢,在預算探底的惡劣條件下繳出這充滿人味的佳作,證明其不受有限財力箝制的創作力,也讓人讚佩他堅持貫徹此敏感題材的意志力。而兩位要角Matthew McConaughey、Jared Leto為了演出本片分別減重25與15公斤,單是看他們在銀幕上瘦如鬼的身形,已令人咋舌;這種充分將肉體融入表演、成為表演的一部份,實非常人所能為。

另外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的,《藥命俱樂部》雖然故事發生在德州,卻由路易西安那州獎助而全片在路易西安納州境內拍攝完成。自從2005年的Katrina對路易西安納造成重創後,路易西安那州政府便積極獎助電影前去拍攝,如《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Benjamin Button, 2008)便因此在紐奧良大量取景(也有可能是這緣故而將故事主場景由原著的費城改道紐奧良),小布的另一部近作《殺戮時刻》(Killing Them Softly, 2012)更是全片在路易西安納拍攝。說白了,這些操作無非是振興地方經濟,也不過是門生意罷了,但能因此催生佳作,也是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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